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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去看莫特了。自从美貌的绿蒂那次痛苦的自白后,我就尽可能地躲着他。他察觉到了这点,采取如我所知的既骄傲又冷漠的态度,懒得为此费心。因而我们 已有几个月不曾单独相聚了。现在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信念,充满了美好的理想,我自以为有必要重新接近久已疏远的朋友。这也是我新写的一首歌曲给我的启示, 我决定把它献给莫特。这首歌有些类似他所喜欢的《雪崩之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熄灭了房里的蜡烛;
夜色涌进敞开的窗户,
它温柔地把我拥抱,
要我们成为朋友和兄弟。
我们同样病于乡思之痛;
我们同样夜夜魂牵梦萦,
就在我们父亲的老屋,
我们悄悄谈论着逝去的年华。
我另外干干净净地抄出一份,上面题了;“献给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
我带着歌曲,挑了一个我断定他必然在家的时刻到他的住所去。他果然在家,他的歌声向我袭来。他正在自己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练着歌喉。他让我进屋。
“啊,是柯恩先生!我还以为您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呢。”
“瞧您说的,”我赶紧表白,“我这不是来了吗。您好么?”
“总是老样子。真的,您怎么又敢到我这里来了。”
“是的,我最近一个时期有点不守信用……”
“事情很清楚。我也知道为什么。”
“我倒是不清楚。”
“我清楚。绿蒂到过你家里,是不是?”
“嗯,我不愿意谈她的事。”
“是没有这个必要。那么您又来干什么。”
“我带了点东西来。”
我把乐谱递给他。
“噢,一首新歌!很好啊,我早就害怕您会陷在沉闷的弦乐里出不来。瞧,这还有题词!献给我的?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惊讶于他的欣喜之情,我原以为他会挪榆我的题词的。
“我真的很喜欢,”他坦率地说。“高尚的人看重我,我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您。我已暗暗把您列在死者名单上了。”
“您有这种名单?”
“噢,是的,倘若一个人有许多朋友,或者有过许多朋友,象我这样……便可能开出一份很可观的名单来。我一直最尊重有道德的人,而偏偏总是他们离我而 去。和流氓无赖天天都可以交朋友,可是和理想主义者、正经的市民却很难相处,尤其当这个人声名狼藉的时候。您可算是这种时刻里独一无二的人。事情正是如此 ——人们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所得到的,总是人们最珍爱的。难道您不是这样吗?这种时候我向来只看重朋友,就是不愿意女人来这儿。”
“这些事您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莫特先生。”
“为什么?”
“您对待所有的人,同您对待妇女一样,都是这种态度。朋友之间是不可以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溜开了。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
“感谢上帝,我竟是这种人。而您也好不到那里。可怕的绿蒂到您家里去倾诉苦恼,您丝毫不肯帮助她。您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还是很感谢的。您是怕管闲事惹麻烦,所以就远远躲开了。”
“嗯,我现在又来了。您说得对,我本该应允绿蒂的。但是我不懂这种事。您就曾经讥笑我对恋爱一窍不通。”
“嗯,那么您就勇敢地捍卫友谊吧!它也是一个美丽的领域。不过现在您先坐下来替我伴奏,我们先来练一练这首歌。哦,您还记得您的第一首歌吗?我认为您已经渐渐成为一个名人啦。”
“我们开始吧,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和您相比的。”
“蠢家伙。您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创造者,一个小天主。名誉对您有什么用?象我们这类人成名易如反掌,只要本人自己愿意。我们歌唱家和走钢丝演员,如同 女人一样,但凡毛皮还美丽而有光泽时,就必须拿到市场上去展销。荣誉唾手可得,要多少有多少,还有金钱、美女和美酒!报刊杂志上会刊登照片,还有荣耀的桂 冠!可是您瞧,倘若今天我遭逢不幸,或者仅只是一场小小的肺炎,那么我明天便完蛋了,一切荣誉,桂冠以及全部活动便全部告吹。”
“嗯,那么您就等着吧。”
“啊,您知道,我对于老年实在是好奇之至。青年人最容易受骗,报刊杂志上全是骗人的东西!说什么青年时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老年人在我心目中始终有极为满意的印象。青年时期其实是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举个例子说吧,高龄人中几乎就没有自杀事件。”
我开始伴奏,他也面对歌谱,很快就掌握了旋律,他一边用胳臂肘作了一个手势,一边给我指点出一处需要更动的地方,他很有意思地把一个小音阶转变为大音 阶。傍晚我回家后收到依姆多先生一封短信,正如我所惧怕的,信中只有几句客套和一笔远远超过正常报酬的酬金。我把钱退了回去,简短回复说,我很富足,只希 望以后还能作为朋友去他家里访问。后来我再碰见他时,他邀请我有空就去他家,并说;“我后来想了一想,就这么办吧。盖特露德认为我不需要送您什么,可是我 想还是先送送试试。”
从此我就成了依姆多先生家的常客。曾多次在他们的家庭音乐会上担任第一小提琴手,经常在那里演出新的音乐作品,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我的小型作品大多总是先在他们家里试演。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发现盖特露德单独和一个女朋友在家。天下着雨,我向前廊走去,她却不让我走。我们讨论音乐,起初我有点不愿意,因为我们一开始就谈到 了我在瑞士格劳宾登时期的事,我就是在那里写下的第一首歌曲。然而我变得困惑和不知所措,在一个姑娘面前把这些和盘托出是否合宜。后来盖特露德怯生生地告 诉我:“我得向您坦白一些事情,请您务必不要生气。我改写了您的两首歌曲,还学会了演唱。”
“啊,您会唱歌?”我惊讶得叫喊起来。当即回想起自己早年恋爱故事中一段滑稽经历,我那爱人唱得多么差劲。
盖特露德微微一笑,点点头答道:“噢,是的,我爱唱歌,虽然只给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唱。您若是肯伴奏,我很高兴唱几支歌曲给您听听。”
我们走到大钢琴旁边,她把乐谱递给我,这是她纤细的手重抄过的,笔迹秀丽。我开始轻轻地伴奏,以便听清她的歌声。她唱了一首,又接着唱第二首,我坐 着、倾听着,听到自己的歌曲变得具有魔力了。她的歌声高昂、轻快、带着迷人的颤音,这歌声是我生平所听到的最美的。歌声好似白雪皑皑的山谷中的狂风,每一 声都拨动着我的心弦,当我听动迷,感到心神震荡时,我不得不竭力抑制着自己,因为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使我连歌谱都看不清楚了。
我认为我懂得了爱情,我可以凭借新眼光观察世界而获得安慰,感觉自己对生活的一切领域都已更接近、同它连系得更密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不再存在明 朗、安慰和欢畅,而是风暴和火焰,我的心儿在欢呼和颤抖,不再想理解生活,只愿在生活的烈焰中焚毁自己。现在倘若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我自信是很清楚 的,我会回答说:就是玄之又玄和熊熊燃烧的东西。
这时候盖特露德轻快而迷人的歌声又高了起来,好似在向我欢呼,要激起我的欢乐,而我只觉得自己业已飞到遥远的高处,到了那无法抵达、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啊,我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她喜欢唱歌,喜欢与人为善,喜欢待我友好,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渴望的。倘若她不是全部地、永远地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那么我的生命便是空虚的,一切好意、温柔和亲密对我是毫无意义的。
我觉得一只手搁在我肩上,吃了一惊,转过身子,目光正好对着她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严肃的,我朝她膛目而视,她这才慢慢地露出笑容,泛出红晕。
我只能向她表示感谢。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是感觉到而且懂得,我是了解她的。于是我们便自然而然地同往常一样愉快而自由自在地闲谈起来。我坐了一忽儿就告辞了.
我没有回家。我不知道天上是否还下着雨。我拄着手杖穿过街道,可是我并不在走路,街道也不成其为街道了,我是驾着乌云穿越过咆哮轰鸣的天空,我和暴风 雨对话,我自己就是暴风雨,我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种迷惑人的声音,这是一种明朗、高昂、轻轻颤动着的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好象纯粹是出自人类的思想和 激情,而在它的核心深处却具有人类热情的一切狂野的甜蜜。
当天傍晚我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当我实在忍不住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朝莫特家走去,看到他的窗户一片漆黑,只得又转身返回。我在黑夜中转悠 了很久,终于疲乏之极,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发现自己站在依姆多家的花园前。古老的树木在住宅周围被风刮得飒飒作响,屋于里毫无声息,也没有一丝亮光。时 隐时现的星星从云端露出闪闪烁烁的微光。
过了好几天我才敢到盖特露德家去。这期间我收到一位我曾为他的诗歌谱曲的诗人的来信。两年来我们并无交往,他不时写些奇怪的信给我,我就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他,他又把他的诗寄给我。这回他信中写道:
尊敬的先生:
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消息了。我一直埋头创作。自从我获得您的作品,并且理解它们之后,脑子里一直想着为您写点歌词,却总是写不出来。现在有了,已 经全部完成,是一出歌剧,您必须为它谱曲。您大概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这从您的音乐中可以知道。至于我自己我也不想谈;但是这些词是为您而写的。因为我们 这类人并无其他欢乐的事情,我们愿意为人们表演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能让那些厚皮动物的脑子清醒片刻,认识到生活并不都是表面的东西。因为我们自己也并不确 切知道自己,折磨自己是为了让别人察觉到这种无用的力量。
您的 汉斯·H.
这封信好似一点火星落进了一桶火药里。我写了回信,仍然心急如焚,于是撕掉信稿又改打了电报。一个星期以后槁子寄到了,是一出用韵文写的热烈的小型爱 情歌剧,还有些不足之处,而当时对我已绰绰有余了。我读过后反复记忆着诗韵,日日夜夜吟唱着、演奏着,很快就跑到盖特露德跟前和她商量此事。
“您一定要帮助我,”我叫嚷着说,“我借了一出歌剧。一共三幕,完全符合您的嗓音。您想看看吗?能不能唱给我听听?”
她很乐意,她读了,浏览了乐谱后答应尽快学会它。一个热烈而美满的时期来临了。我沉醉于爱情和音乐之中,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因为盖特露德是唯一知道 我秘密的人。我指点她学习乐谱,她唱给我听;我征询她的意见。为她演奏全剧。她对我的作品极其热情,努力学习和练唱,向我提建议并帮我修改,这出歌剧成了 我们两人共同的作品,对于它的秘密和形成她显出了炽烈的兴趣。不需要任何指点和暗示,她就理解和掌握了最初未能立即懂得的地方,最后她用一手秀丽的字体帮 助我抄写和修改原稿。我为此向剧院请了病假。
在我和盖特露德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我们汇进了同一条激流,努力做同一件工作,她和我一样在工作上注入了自己全部业已成熟的青春活力,这件工作是幸福 的和具有魔力的,为此我愿意献出自己毕生的激情。在她看来,我和我的作品已经融汇一体了,她喜欢我们,她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而我呢,对爱情和工作、音乐 和生活也已不能再加以区分了。我时常惊讶而钦佩地望着这位美丽的姑娘,她也直视着我的目光,每当我来到和离别时,她以我所敢于给与的同样的亲热和力量来和 我握手。在这些温暖的春日,当我穿过花园走进这座古老的宅即时,我自己也弄不清,驱使和驾驭我的究竟是我的作品,还是我的爱情?
这种日子持续得不很久。我们的工作快要告一段落,盲目的爱情的希望之火又一次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当时我坐在她的大钢琴旁,她唱着歌剧的最后一幕,她 的女高音角色快要演完了。她唱得惊人的美,我想着这些光辉灿烂的日子,已经感到它的光彩总将消褪,这当儿,盖特露德的兴趣正是高涨的时候,而我已感到另一 种比较凄凉的日子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这时她正微笑着向我俯下身子,看我面前的乐谱,她注意到了我悲哀的眼神,便疑问地凝视着我。我沉默不语,站起身来小 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在她的额头和唇上各吻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坐下。她平静地、几乎是在重地听任这一切情况发生和消逝,毫无疏远和不满的表示,当 她看到我眼中满含泪水时,便用她那光洁的手慰藉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额头和肩膀。
后来我们继续往下排练,她又唱了起来。接吻和动人心弦的时刻,这完全是出乎意外的,而我们将把它作为我们之间最后的秘密永远保留在记忆之中。
然而不能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工作,歌剧需要其他演员和合作者。第一个人选就是莫特,我已考虑让他担任男主角,这个主人公的性格暴烈而又极端热情,简直 同莫特本人的歌声和性格完全相符。不过我还是犹豫地考虑了一段时间。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和盖特露德之间的联盟,属于她和我两个人,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忧虑和欢 乐,它是一座不为别人所知的花园,或者是我们两人单独乘坐的驶往大海的船只。
当她察觉自己再也无法帮助我时,她主动问道:
“谁来演唱男主角呢?”
“海因利希·莫特。”
她似乎大吃一惊。“噢,”她说,“这话当真么?我不喜欢他。”
“他是我的朋友,盖特露德小姐,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
“好吧。”
于是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