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他还是不看自己的好。在没看到自己的模样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像个勇猛的战士,瞧行人居高临下,看女人也平起平坐。可现在,背着这个相当寒碜的、早已不是士兵所用而更像讨饭袋的行李袋,他要是站在街头伸出手,定会有人扔小钱给他。
可他还得去见薇加呢……这副模样如何去见她?
他又走了一阵,来到服饰用品部,或者叫做礼品部,反正是卖妇女饰物的地方。
一些妇女在喊喊喳喳地试这试那,挑挑拣拣,这个腮帮下部有一道疤痕、既不像士兵又不像乞丐的汉子走到她们中间停下,呆立不动,傻乎乎地看着。
女售货员冷冷一笑,思量着他想买点什么送给乡下的心上人呢?同时,她还留心盯着,怕他顺手捞走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让售货员拿过来看,手什么也没碰。他只是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
这个闪耀着玻璃、宝石、金属、塑料等各种光泽的部门,犹如一道涂了磷光粉的拦路杆横挡在他愁眉不展的低垂的额前。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额头不能把这拦路杆撞断。
他明白了。他领悟到买一件饰物送给女人,替她别在胸前或围在脖子上——这是很美妙的。要是他不知道,不记得,倒也无可指责。但现在他是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那末,从这一分钟开始,似乎他就无法空着手去见额加了。
然而,奥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礼物给她。贵重的东西连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呢?瞧,这些胸针,这些带别针的刻花饰物,尤其是这枚镶有许多熠熠闪亮的玻璃晶体的六角形胸针,不是挺好看吗?
不过,也许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个有鉴赏力的女人甚至会羞于把这样的东西接到手里?……也许这类东西早已没有人戴,不时兴了?…人们戴什么和不戴什么,他哪儿知道?
再说,到别人家里去借宿,舌头发僵,脸涨得通红,把一枚胸针递过去——这算怎么回事?
有如击木游戏中的木棒,别扭的感觉接二连三地将他击倒。
这个世界的全部复杂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又得了解女人的时尚,又得善于选购女人的饰物,得使自己在镜子面前看上去体面,还得要记住自己领子的尺码……而该加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这一切她全都知道,并且自我感觉良好。
他感受到一种困窘和沮丧的情绪。如果要到盛加那里去的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此刻就该去!
可是他不能。他失去了那股冲动的激情。他害怕了。
是百货商店将他们分隔开来……
刚才受市场偶像的驱使,奥列格竞怀着那么愚蠢的贪婪之心冲进这座可诅咒的“神庙”,而此刻从这里走出来却是如此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简直像在这里买了 几千卢布的东西,像在每一个部门都试过什么,然后人家给他把商品包起来,而现在他就弓起脊背扛着这小山似的一堆箱子和大包小卷。
然而,他只买了一只熨斗。
他是那么疲劳,仿佛为购买这些世俗的种种东西已花费了好几个钟头,而那个曾向他许诺过崭新的美好生活的、纯净的玫瑰色早晨到哪里去了?那些千百年雕琢而成的羽状浮云又在哪里?而在云海中浮沉的那月亮银舟呢?……
他在哪儿把自己那今晨还完整的心灵搞碎了呢?在百货商店……不,还早些,是跟酒一起喝掉了。不,还要早些,是跟羊肉串一起吃掉的。
他就该在看了开花的杏树之后马上奔赴盛加家……
奥列格不仅看橱窗和招牌看得倒了胃口,甚至对自己挤在街上密度愈来愈大的行色匆匆而又兴致勃勃的人丛中也感到腻烦。他真想躺在小河旁的某个庇前处,荡涤心怀。要说城里他还有哪儿可以去,那就是焦姆卡要求他去的动物园。
奥列格觉得,似乎还是动物世界更容易理解。更接近于自己的水平。
还有一点使奥列格心情压抑:军大衣穿在身上他觉得太热,但又不愿把它脱下来单独拿着。他开始打听去动物园该怎么走。通向那里的是一些修得很好的街道 ——宽阔、清静,带有石板铺的人行便道,树木枝权繁茂。这里没有商店,没有照相馆,没有戏院,没有酒店——一家也没有。有轨电车的隆隆声也离得较远。这里 明媚、静谧,别有一番情致,阳光的热力透到树下。几个小姑娘在人行道上做“跳房子’游戏。主妇们在小庭院里栽种什么,或插扦理杆让植物爬藤。
动物园大门口几乎是儿童的天下——这倒很容易理解,因为正好是学校放假,天气又那么好!
走进动物园,奥列格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捻角山羊。栅栏里高耸着有陡坡和悬崖的岩壁。山羊的两条前腿正好蹬在悬崖边上,它骄傲地站着,动也不动,腿细长有 力,角很奇特:两只长长的弯角像是用骨质的带子按螺旋型一圈圈绕起来的。它没有胡须,但是浓密的银毛从颈项两侧直垂到膝前,像鱼美人的头发。不过,这山羊 富有一种庄严的气质,以致这头发似的贸毛既没有使它女性化,也没有使它显得可笑。
(立在捻角山羊栏前、一心想看它那稳健的筛子在这光滑峭壁上走一走的人,已经感到失望了。那山羊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酷似一座雕像,成为这峻岩的延伸部分;风一丝儿也没有,它的长毛也不飘动,简直无法证明它是活的山羊而并非是逼真的艺术品。
奥列格站了5分钟,怀着钦佩的心请离开了:山羊始终没有动弹!瞧,具备这样的性格也就能经得起人生的磨难!
拐到另一条小径的起点,奥列格看到一只笼子旁边相当热闹,围观的孩子特别多。笼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转动,不过总是在老地方打转。原来是一只松鼠落 在轮辑里。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松鼠落在枯辎里。不过俗话本来的意义全然磨灭了,无法想像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松鼠?为什么在轮辑里?而这里是把俗话用 实物表现出来。笼子里倒是为松鼠安排了一棵树干,树干上技机向各处伸展。但树上还阴险地挂着一个轴输——那是一面鼓,鼓面向着观众洞开,鼓简内壁设有横 档,于是整个鼓简就变成一架封闭式的没有尽头的梯子。就这样,不知为什么松鼠没去理睬为它安排的树和高处的枝权,却落进了这轮铺里去,虽然谁也没把它往里 赶或用诱饵骗它进去。吸引它的无非是虚假的动作和虚假的运动这样一种幻觉。想必它最初是出于好奇,轻轻地踩动梯档,还不知道这是多么残酷的、愈陷愈深的玩 意儿。(第一次不知道,以后几千次倒是知道了,可还是照样干!)于是,一切就发疯似地旋转起来!松鼠那整个赤褐色的纺锤形身体和蓝褐色的尾巴,在飞速狂奔 中按筒弧形展开;轮梯的横档闪动得如此之快,简直完全看不清楚了;松鼠把所有的力气都使上了,大概直到心脏破裂才会停下!然而,松鼠的前爪连一级梯阶也没 有爬上去。
比奥列格更早站在那儿的人就看到松鼠一直在那么奔跑,而奥列格站了几分钟,也还是那样。笼内没有外力能使轮子停转把松鼠从那里救出来,也没有理智的声 音向它呼唤:“算了吧!这是白费力气!”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明摆着的不可避免的结局——松鼠的死亡。奥列格不愿站在那里看到这样的结局。于是,奥列格继 续往前走。
这样,本地的动物园以两个意味深长的例子——人口处左右两边可能性相等的两种生命线,迎接自己的一些大小游览者。
奥列格走过银雉、锦鸡、红羽毛和蓝羽毛的野鸡跟前。欣赏了孔雀那难以形容的绿松石似的脖颈、开屏时宽达一米的尾巴及其玫瑰色和金色的流苏。经过颜色单调的流放地和医院生活之后,奥列格的眼睛饱览了绚丽的色彩。
这里并不炎热:动物园地域辽阔,树木已开始投下阴影。奥列格渐渐恢复疲劳,他走完了整个养禽场(有安达卢西亚鸡、图卢兹鹅、霍尔莫戈尔鹅),登上了养 着鹤、隼、驾的一座山,在那里他终于看到凌驾整个动物园之上的一块岩石上有几只被帐幕似的笼子罩着的坐山雕。如果不看说明的话,说不定会以为它们是老鹰 呢。它们被安置在最高的地方,然而笼须同岩石之间的空间很低,以致这些阴郁的大鸟痛苦难当,它们频频展开翅膀拍打,却没有地方可飞。
望着坐山雕那难受的情状,奥列格自己也耸动了一下肩肿骨,舒展舒展身体。(莫不是由于熨斗压得直不起腰?)
一切都会引起他的思考。笼子上的说明写着:“油鸭很讨厌囚居。”道理倒是明明白白!可还是把它们关起来!
有没有退化的白鸨适应囚居的呢?
另一处的说明写着:“箭猪喜欢夜间活动。”对此我们也不陌生:晚上9点半把人叫去,到早晨4点钟才放回来。
还有:“独居住在复杂的深穴里”。嗯,这倒是跟我们的方式差不多!好样儿的,程啊,否则有什么办法呢?它的嘴脸也是条纹布式的,跟苦役犯一个模样。
对这里的一切,奥列格都理解了其反义,大概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就像不该去百货商店一样。
一天的时间已经消磨不少了,可是许诺的欢乐似乎尚未出现。
奥列格离开那里,去看熊。一只像是系着白领巾的黑熊站在那里,鼻子从栏杆里伸出来抵在铁丝罩上。后来它突然一窜,纵身竖立起来,两只前爪攀住栅栏。此 时,它脖子上系的已不像是白领巾了,倒像是神甫胸前挂十字架的链子。它纵身一窜,吊在栏杆上!除此之外,它还有什么办法表达自己的绝望呢?
隔壁的囚笼里坐着它的配偶——母熊和一只小熊。
而再过去的一个囚笼里,幽禁着一只棕熊。它总是在笼内跺足,焦躁不安,似乎想在笼内走走,可是只能转来转去,因为笼壁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它3倍的身长。
因此,按熊的尺度来衡量,这不是囚笼,而是隔离室。
被这情景深深吸引住了的孩子们在窃窃私语:
“喂,刚扔几块石子给它,它一定以为是糖果呢!”
奥列格没有觉察到孩子们在怎样仔细地观察他。其实,他在这里就是一只免费展出的动物,只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一条林荫小径通向河边——那里关着白熊,而且是让两只待在一起。有几条沟渠流入它们描内,形成一个冰水库,它们每隔几分钟就要跳下去凉快一会儿,然后 爬到水泥平台上,用爪子挤去脸上的水,沿着水上平台的边沿徘徊。在这里夏天40度的高温下,这北极熊的感觉会怎样呢?想必同我们在北极圈内的感觉相似。
在囚禁野兽的问题上,最错综复杂的情况是:即使奥列格站在它们一边,比方说,他有权力,也仍然不能着手拆毁笼槛放它们出来。因为它们在失去家园的同时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们放出来,那就只会更可怕。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这样荒诞地思考着问题。他的头脑已经被如此扭曲,以致什么都不能按本来面目和不带成见地被接受下来。现在,他在生活中不论看到什么,眼前总会浮现灰色的幽灵,耳边总会响起地府的嗡鸣。
奥列格从神色忧郁的、在这里最苦于无处奔跑的鹿跟前经过,从印度的圣牛、金色的刺豚鼠跟前经过,再次上坡——这一回是来到猴山。
大人和孩子在笼前给猴子喂食取乐。科斯托格洛托夫脸无笑容地从旁边走过去。猴子的脑袋谈不上什么发型,仿佛个个都推成了平头。它们神情郁慢,在板铺上专心回忆往昔的悲欢,那模样使他不由地想起过去的许多熟人,有几只甚至使他联想到今天还关在什么地方的人。
在一只孤独的。眼睛浮肿、两臂垂在两膝之间陷入沉思的黑猩猩身上,奥列格似乎看到了舒卢宾的形象——舒卢宾的姿势常常是这样。
在这个晴朗炎热的日子里,病床上的舒卢宾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科斯托格洛托夫并不指望在猴山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甚至开始不往那儿瞅了。他正打算往别处去,忽然看见较远的囚笼上挂着什么告示,有一些人在那里看。
他往那里走去。笼内空空如也,一块普通的说明牌上写着:“猕猴”。而钉在木板上的一份草草写就的告示内容是:“某游客的不可思议的残忍行为,使这里的一只母性猕猴双目失明。那个可恶的人将烟末撒进了猕猴的眼睛里。”
奥列格为之一震!在这之前他还面带笑容,仿佛无所不知地信步漫游,而现在却想狂吼,发出整个动物园都能听得见的咆哮,仿佛这烟末是撒在他的眼睛里!
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单纯的口气尤其揪住他的心。关于那个无名无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没有说他惨无人道。没有说那个人是美帝特务,而只说他是个可恶的人。 正是这一点最令人震惊:这个可恶的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这样做呢?孩子们哪,你们长大了可不要成为可恶的人啊!孩子们哪,可不要残害毫无防卫能力的弱者 啊!
告示已被读了又读,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囚笼。
奥列格背着自己那装有熨斗的油迹斑斑、曾被黄火烧穿和子弹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虫类和食肉兽的王国走去。
一些穿山甲互相靠拢趴在沙地上,像是鳞片状的石块。它们失去自由之前的那种灵活性在哪里呢?
一条巨大的中国扬子鳄趴在那里,浑身黑如生铁,大嘴扁平,腿仿佛被扭歪了方向。牌子上写着:气候炎热时它并不每天吃肉。
动物园这个有现成食物的理想世界,大概会使杨子鳄非常适应吧?
一条巨大的蟒蛇附在树上,像一根很粗的枯枝。它整个身子动也不动,只有尖尖的芯子在晃动。
玻璃罩下盘伏着一条名叫蛙蛇的毒蛇。
至于普通的毒蛇,则每种都有好几条。
奥列格毫无兴趣去仔细观看这些爬虫。他一心在想像那只双目失明的猕猴的面孔。
这时他已走在囚禁食肉兽跟前的小径上。这里毛色丰富多彩,竞相争艳,笼子里关着的既有猜测猕又有雪豹,既有灰褐色的美洲狮又有黄底黑斑的美洲豹。它们 是囚徒,它们苦于没有自由,但是奥列格把它们看作是劳改营里刑事犯。世上哪些人明摆着有罪,毕竟是分得清的。瞧,这里写着,一只美洲豹一个月要吃140千 克肉。这真是不可想像!还纯粹是血淋淋的鲜肉!这样的肉从来不住劳改营里运,往那里运的是点肉皮和下水,而且,一个小队一个月才有一千克。
奥列格想起了囚犯中那些被解除看管的驭手,他们克扣马料,靠吃它们的燕麦得以活下去。
再往前走,奥列格看到了老虎先生。它的凶残本性集中表现在胡须上,正是在胡须上啊!可它的眼睛是黄色的…澳列格思绪万千,站在那里,怀着满腔的仇恨望着老虎。
一个当年曾被流放到图鲁汉斯克的老政治犯,在新时代又落进了劳改营,与奥列格相遇,他告诉过奥列格,说那不是黑丝绒般的眼睛,而是不折不扣的黄眼睛!
奥列格面对虎宠站着,仿佛被仇恨钉在了地上。
无缘无故,无缘无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他心绪不安。他不想再待在这动物园里了。他想从这里赶快出去。他不想去看什么狮子了。他开始往出口处盲目地闯去。
一匹斑马在眼前一闪,奥列格瞥了一眼,继续向前。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站在……
站在奇迹面前!看了可怕的嗜血食肉动物之后,面前的羚羊岂不是性灵的奇迹!这只羚羊毛色浅揭,细腿匀称而轻盈,小脑袋十分警觉,但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它站在离铁丝网报近的地方望着奥列格,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亲切的柔情!是的,那是一双柔情脉脉的大眼睛!
噢,这真是太像了,像得让人受不了!她那温柔而又略带埋怨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不来呢?要知道,已经过去半天的时间了,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这是灵魂的托身,因为她明明站在那里等候奥列格。奥列格刚一走近,她立刻用责备而又原谅的目光问:“你不来吗?难道你不来了吗?可我在等你呀……”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呢?!究竟为什么他不去呢!
奥列格晃了晃脑袋,向出口处走去。
他还来得及在家里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