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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的一生事业是在朝鲜开始的。在朝鲜他虽然铩羽而返,但所学到的本领和累积的经验,却是其后毕生事业的基础。
举其大者:袁在朝鲜学会了与东、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本领。在他那个时代,漫说是与洋人办外交、耍国际政治,一般政客对洋人都是一无所知的。一旦碰到洋人洋务,便手忙脚乱,乱来一泡,因此所受到的灾难也是至为惨痛。笔者在另篇谈”八国联军“之役,就说过大学士老进士徐桐父子,因不谙外情,便弄出灭门之祸(一家女眷十八人集体自杀)!那时的西太后和她的亲贵四人帮,竟也胡涂到对十一个帝国主义同时”宣战“的程度──这都是对洋人毫无所知;一旦面临紧急情况,便方寸大乱,胡干一泡的结果。可是袁世凯经过朝鲜那一段,他就是个”洋务专家“,知彼知己;遇事就不会那么胡来了。
比洋务更为重要的则是袁世凯在朝鲜也学会了带兵和练兵。前文已言之,袁在朝鲜为韩王练了一支五千五百人的现代化亲军,使藩邦朝野大为叹服。韩王李熙不但要委派他做韩军总司令,还送他美女四人以为奖励呢。
二十几岁的袁老四,一个科考落第的秀才,哪来这大本领呢?说穿了也没啥稀奇。要了解袁世凯,我们还得看看转型之前的中国旧式兵制。──须知咱中国人搞军事,最高境界本是文人将兵。你看诸葛亮,连匹马也不会骑。指挥大军作战不用指挥刀,却坐着独轮车,用把鹅毛扇,摇来摇去。等到上帝宠召了,那个”死诸葛“,还能吓退”生仲达(司马懿)“呢!──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本是中国重文轻武传统中,文人的骄傲和牛皮;谁知到了清朝,它竟变成了事实和制度!
原来在公元一六四四年,当那位不祥的人物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时,全部清兵一共只有”八旗“六万人。后来再加上”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也不过二十四旗。最高额亦不足十五万。那时中国本部十八行省人口上亿(十足人口),至乾隆已逾四亿。十五万”旗兵“何能统治上亿的”汉民“呢?所以清初的”外来政权“,只好沿用明朝原有的”卫所制“。各省政府保留原明朝职业军人的卫所二级,为地方警卫武装,以维持各省治安,”以汉治汉“。──这一大明遗规,我们今日还剩个”威海﹃卫﹄“。天津市原名也是天津”卫“;今日南京还有个孝陵卫。国府统治大陆时代,县以下的乡村政府叫区公”所“,和乡、镇公”所“。用的都还是明代的老名称。
这种旧卫所所辖的汉兵,在明原为国防军,约一百万人;在清就变成各省区粮饷自筹的保安队了。此一省防军在清代兵制中叫做”绿营“。清初各省共有绿营兵六十六万人;中叶稍减。分布地区以沿海各省(包括水师)及边陲地区为重,内部较少;安徽最少,不足万人。(见”清史稿、兵志“)
这一绿营制度,清初已遭疑忌,”三藩之乱“(一六七三─一六八一)以后,清室乃蓄意约束;绿营之中,将不专兵。省级指挥官,提督、总兵等皆受制于科甲出身的文职官员的总督和巡抚;而督抚之间又相互制衡。这就逐渐变成清代重文轻武,以文人将兵的传统制度了。其后不但”绿营“如此,连”八旗“都统,亦更调频繁,将不专兵。
清廷这种重文轻武的政策自然是有其严肃的政治目的。它要使像三藩祸首吴三桂那样的武将专兵的汉族藩镇,永不再见于大清帝国。──走笔至此,笔者不禁想起某次在台北街头搭出租车的趣事。在行车途中,那位青年司机正在收听台语”地下电台“。余亦倾耳细听之,竟一句不懂。但是有三个字却听得极为清晰,那就是”……吴三桂……吴三桂……吴三桂……“,吴三桂三字何以如此重要?颇为不解。后来听朋友相告,说我的哥大小友有民进党籍的张旭成博士也曾说过,所有在台湾的”大陆人“,都是吴三桂。闻之不禁大笑。──历史的发展,真是日月如梭。时间和历史自会解决其”历史问题“。很快的这些目前小故事,就会变成历史上的小掌故,供读史者笑乐一番。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也是个历史的”必然“吧。思之忍俊不禁。
总之,清廷这一重文轻武的政策,走火入魔的结果,不但汉族再无渖镇专兵,连那些原有高度尚武精神的满蒙武夫,亦渐染汉习,以不文为可耻,而摇头晃脑去作起诗来,致使一些像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八)那一流的无聊文人,去乘势投机,攀援权贵。余读”随园诗话“,有时就要出而哇之。
文人将兵既成制度,则大清帝国,尤其是汉族之中,便没个真正的职业军人作统帅或封疆大吏。以致鸦片战争一起,领军去和”英夷“开打的不是职业军人的”李广“或”霍去病“,而是诗文做得顶刮刮的翰林学士林则徐。英法联军时,最初文武一把抓,独当一面的叶名琛(一八○七─一八五九),也是一位进士。最后弄成”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却被英国人捉到印度去当俘虏。
其后八旗、绿营都腐烂了,不能再用;另组”湘军“、”楚军“、”淮军“、”自强军“、”定武军“、”武卫军“、”新建陆军“……,几乎所有的军头从曾、左、李、胡开始,到张之洞、胡燏棻、袁世凯,都是清一色的文人。其中曾、李、张且是翰林学士,文采风流。曾、张在中国近代文学史、思想史中,都有崇高地位。纵是李鸿章也是位天才横溢的文学作家。──笔者幼年曾能背诵李鸿章考秀才时的墨卷,文题曰:”天台仙子送刘阮乡赋“。那时才十几岁的李鸿章,竟能改窜”西厢记“,写天台仙子送男友还乡”拜拜“时,叮咛道,”……野店风霜,何妨晏起;荒村雨露,慎勿迟眠……。“(真是依依不舍,一派深情!)考他的那位府考官,显然也是位多情人物,阅卷后,大为感动,乃批说:”大盗劫人,不伤事主……天才也。“这一批,小小鸿章就做了”犯法可免打屁股“的秀才了;二十一岁”中举“,二十四岁成”进士“。
头戴红顶花翎作战的淮军
这些能够”将兵“的文人之中,”文采“最差的,那可能便是袁老四了。他是个”务实派“;至少不是”感情中人“。在他笔下,讨一房姨太太,也叫做”置办“──等于是买一件家具──沙发、摇椅、毛巾、夜壶一般。所以他对崔莺莺小姐那种脉脉的送别柔情,什么”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无人调护,(甜心呀,侬要)自去扶持……“是不会发生太多生理反应的。笔端不带感情,所以他就考不上”童子试“了。
但是袁世凯却是这批文人中,弓马娴熟,真正打绑腿、扎皮带,下得操场去,喊”立正、稍息、开步走“的实际的练兵官,和带兵官。
本来清廷搞”重文轻武“的原意,就是吃定了这批经过”十年寒窗“磨折,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下围棋,不能拿大刀;只会坐独轮车,不会骑马的”文人“,做事畏首畏尾;给你带兵,你也不愿(因为孔孟之学的大洗脑),更不敢(因锐气已挫)去造反!
可是清廷这项设计到袁世凯时代,就是不才所说的要”转型“了。──事实上,袁世凯的”小站练兵“,便是中国”陆军军制转型“的开始。(注意:海军转型较陆军要早二十年。笔者拙文谈马尾海校时,曾细述之。)
在此之前的”湘军“、”淮军“,打起内战来,虽也战功赫赫,但他们都是小脚放大的半调子部队。──刘铭传与太平军和捻军作战时,是头戴”红顶花翎“去冲锋陷阵的(见罗刚编”刘公铭传年谱“上册同治六年)。那时太平军作战,尤其是破城庆功时,穿的则是明朝袍套,看来像一场”京戏“大合唱。笔者出生的那座唐家圩(音围),一度曾是淮军对捻军作战的后方非正规的兵站。在被中共土改队挖土三尺,全部拆毁之前,曾留有(不开花)千斤重炮四尊;重二百五十斤的大刀两把(武考用的),强弓硬弩数十张;”抬枪“、”鸟枪“不计其数──硬是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这些大概都是淮军换用新武器或裁兵时,遗留下来的”废物“。──这座规模并不太小的”淮军武器博物馆“,如留至今日,说不定可为本地”无烟工业“捞一笔门票钱。可惜当年搞土改的地方共干见不及此。自毁财源,就把这些骨董胡乱的糟蹋掉了。据说那些大炮、大刀曾被用专船运往芜湖铁厂,锯成废铁出售,也没有捞回多少运费。
淮军当年的对手方,尤其在捻军名将任柱率领之下的那一支,栗悍至极。他们大半是骑兵。主要武器则是削巨竹为枪,成为”丈八蛇矛“(古人所谓”揭竿而起“者也),和少数火器──三千战马夜鏖兵!当他们蜂拥而来之时,势如疾风暴雨,狂涛骇浪。当者无不粉身碎骨,所谓”马踩如泥烂“也。
捻军名将,淮军畏之如虎。对付他如不用开花大炮、毛瑟快枪,简直就如无之何。笔者幼年震于传闻中的任柱威名,及长读捻军书,钦慕之余,每思为任柱作传,而苦于心力不从,至今未能执笔。所以我国史上,三国演义式的传统战场,离我们并不太远。把它们搬上银幕,比美国”西部片“(WESTERN),好看多矣。
”防军“、”练军“与小站
总而言之,湘淮两军,虽也有一些”洋枪队“,他们基本上还是一种传统武装;是西安”兵马俑博物馆“的嫡系苗裔。可是衰老四的”小站“就不同了。
位于天津、塘沽之间的”小站“(上引陈志让书页四十九误为”平津之间“),原为平捻之后,部分淮军北调,担任”防军“的屯田区。清代军制中有所谓”防军“、”练军“诸名目。”防军“者驻防之部队也。而”练军“则是在从事训练中之部队(参阅同上”清史稿?兵志“)。甲午战前,李鸿章最反战,因其深知中国海陆两军均不足以参加国际战争,然迫于国内国外压力,渠亦自知对日抗战为不可免(注意:今日的江泽民可能也有此难言之隐)。李氏乃临时抱佛脚,积极备战(亦如抗战前之蒋公也)。在海军上备战详情,笔者曾有另篇述之,不再重复。在陆军方面,李鸿章则一面商之英将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在天津创办”武备学堂“,以满人荫昌主之,培训新制军官以逐渐淘汰旧淮军。另于甲午战争前夕,在小站防军东调之后,以旧营房作为”练军“之所,来试练一支新军,以前广西按察使胡燏棻主之。
所谓”练军“,自然练的是”稍息、立正“的西式操法。搞点稍息、立正阶段的训练(今日军训所谓”典“、”范“、”令“),没啥深文大义也──笔者这一辈,抗战前在南京孝陵卫,教导总队营房中,受”学生集训“,三个月就完成”营教练“(有当营长的基本知识)。当年黄埔一、二期,亦不过如此也,何神秘之有哉?!
可是在清末就不然了。那时中国人见洋兵”敬礼“,都觉得好奇怪啊。归而记之曰:”洋兵肃立,举手加额,拔毛数茎,掷之地上,以示敬!……“乖乖,那时在头上拔掉几根头发,甩到地上,算是对上司”敬礼“,也不简单啊!也得要洋教习来教啊。其它如”正步走“、”枪上肩“……,没个洋人来教,哪行呢?!
所以练新军必用洋教习,当时所谓洋员。但是那时欧美游民到殖民地和半殖民来教稍息、立正的,有几个不是冒险家?甚或洋瘪三呢?!──笔者曾撰文并举实例细论文。他们彼此之间,互揭西洋镜的记载,更是说不尽的。
这种冒险家和游民,往往就是孔子所说的地地道道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洋二流子。但是练新军、用洋械、上洋操,又不能没有他们。善加利用,他们是有其贡献的,只是偶一不慎,或驾驭他们的知识不足,也就易于失控而已。
那时在中国搞新军,一般都最重”德式“(蒋公后来亦然)。一八九四年胡燏棻受命去小站练兵,和他名位相埒的总教习便是德人汉纳根(Constantin von Hannecken)。汉纳根本是李鸿章兴建海军中的要员;曾设计大连要塞。丰岛海战时,他也是”高升号“的乘客之一。高升被日舰击沉,我军死于海者七百人,汉氏竟以善泅幸免。中日海军黄海大战时,汉氏亦在”定远旗舰“上与丁汝昌、刘步蟾共生死。但汉某原非海员,黄海战后乃请调至小站搞陆军与胡燏棻共事。
汉纳根是个日耳曼人。干活固有其”日耳曼的效率“(German effciency);但处人亦有其”日耳曼的顽固“(German arrogance)。而胡燏棻虽有些新思想,却没有与老日耳曼拍肩共事的经验。不数月便自觉吃勿消,乃挂冠而去。──这时”甲午战争“已近尾声,大清海陆两军同时全军覆没,京师门户洞开。政府要赶练新军,急于燃眉,而朝中无人。时势造英雄,小站求才,也就非袁不可了。至少以他去掌握那位老日耳曼,是游刃有余的。
治世能臣、乱世奸雄
袁世凯在甲午开战时曾在后方帮办粮台,算是大才小用。他在朝鲜既练过新军,有知兵之名,闻于朝野,这次练兵需人,袁氏于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八日,便以”温处道“的官阶,奉命去小站接替胡燏棻,督练新军。
前引房兆楹论袁之文,曰,袁世凯并未实授”温处道“。这实在是多余的话,须稍加解释。盖大清帝国是个传统的法治国家(注意”传统“二字是指东方式的法制,与西式略有轩轾)。它的文官制度(Civil Service)是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编制,官员有定额;任免有定期;铨叙有定制(参阅”大清会典“)。纵是皇帝也不能胡乱改制──汉书上所谓,陛下亦不能不遵”陛下之法“也。(笔者附注:蒋毛二公做了元首之后,还有什么”陛下之法“呢?蒋虽视法律为具文,究竟没有一部”六法全书“。毛公则六法皆无!做了二十多年的统治者,连一部最基本的”民法“、”刑法“都没有,却瞎扯淡说什么”无法律、有政策“。其所以然者,就是笔者所强调的”转型“问题了。──老法律丢掉不用;新法律又搞不出来,所以毛老大就”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这是人类杜会生活中,最壤的模式。李登辉总统今后的一切设施,”必须依法行事“。这就是个划时代的里程碑!邓后大陆要做到这六个字,大致还需要四十年。到那时中国政治社会,甚至整个文化大转型,或可初步完成。──历史走出”三峡“,海晏河清可待。十二亿聪慧勤劳的人民,以和平安定的文明大族崛起世界,在联合国中,挂挂头牌、坐坐庄,这又算什么稀罕呢?──十七八世纪法王路易十四,就挂过头牌;十九世纪英吉利的维多利亚老旦也唱过太阳不落;二十世纪美国的威尔逊、罗斯福,不也曾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二十一世纪我们”支那曼“中,为何就不能再出一两个刘彻、李世民、爱新觉罗玄烨,来压压阵、坐坐庄?──受了几百年的鸟气,现在起来伸伸腰、露露脸,一洗当年满面羞,又具什么侵略性的民族主义呢?舜犹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何况是一个有极光荣历史的伟大民族呢?──历史家千万莫打破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