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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并不完全是顺路,可是考斯第坚决要去那里,他说是为了那一万一千殉道修女[注]。等我们到了科隆时,他去酗酒胡闹。我有三天没见到他;等他回 到那有点象工人宿舍的房间时,脸色非常阴沉,原来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唇也划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么好看,我可以告诉你,他睡了二十四小 时,后来我们就沿着莱茵河流域向达姆施塔特出发;他说那一带乡间很好,我们很有机会找到工作。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天气 仍旧很好,我们漫步穿过小镇和村落;碰到有什么可看的,就停下来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过夜,就住下来;有一两次,睡在稻草堆上。吃饭在路旁的客店里吃,等 到我们到达酿葡萄酒的乡间时,就不喝啤酒,喝起葡萄酒来;在客店喝酒时,就跟店里那些人交朋友。考斯第有一种粗野的快活派头,使那些人对他很信任;他会跟 他们打司卡特,那是一种德国的牌戏。玩牌时,他会偷牌,可是人脾气好,而且讲些他们欣赏得了的下流笑话,所以那些人输给他那几个大钱也不介意。我和他们练 习讲德语;在科隆时我买了一小本英德会话语法,进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两大盅白葡萄酒之后,就会以一种古怪的病态方式谈论从逃避孤独而找到孤 独,谈灵魂的黑夜,谈造物和主宰合为一体的极乐境界。可是到了清早,当我们穿行在明媚的乡野,草上还沾着露水时,我想要他再告诉我一点,他却变得非常生 气,几乎要动手打我。
“‘住口,你这合材,’他说。‘你要知道这些无聊的事儿做什么?来,让我们学德文。’“一个拳头就象汽 锤而且说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么争辩头。我曾经看见他发过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过去,把我丢在水沟里,而且用不着我提,他就会在我昏倒时把我的口袋 掏光。我对他这个人简直摸不透。当葡萄酒打开他的话匣子,他谈到至高无上的主宰时,他会避开平时讲的那些粗野下流话,犹如脱掉在煤矿里穿的煤污工人裤一 样;他会谈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并没有弄虚作假。不知道我是怎样会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种想法,好象他从事煤矿上那种辛苦的非人劳动是为 了折磨自己的血肉之躯。好象他憎恨自己那个巨大的臃肿不灵的身体,要给他罪受;他的诈欺行为,他的仇恨,他的残酷,都是他的意志对——唉,我不知道你会称 它做什么——他的意志对一种根深蒂固的神圣本能的反抗,对自己渴求上帝的欲望的反抗,那个使他害怕同时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我 们并不赶时间,春天差不多快过去了,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的。葡萄园里的葡萄开始灌浆。我们总尽量沿土路走,现在路上的灰尘大了起来。我们已到了达姆施达特 附近,考斯第说我们还是找个工做吧。我们的钱快用光了。我口袋里还有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够不用,还是不用。当我们看见一家看去还不错的 村舍时,我们就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两个帮工。我要说我们的外表并不怎样讨人喜欢;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汗,又是肮脏。考斯第样子象个大流氓,我的样子想来 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有一个地方的农夫说,他愿意雇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分开。我叫他去,可是他不肯。 我很诧异。我知道考斯第喜欢我,虽则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现在已经对他没有用处了,但是,我决计没有想到他喜欢我到这种地步,会为我而拒绝工作。当 我们走开后,我感到有点良心责备,因为我并不真正喜欢他,事实上,我觉得他相当可厌,但是,当我想要说几句话,表示我对他这样做感到高兴时,他把我臭骂了 一顿。
“但是,我们总算时来运转了。我们刚穿过一处坐落在低谷中的村子,就望见一幢单独的村舍,外表还不错。我们敲敲门,一 个女人来开门。我们象平时一样问她可要帮工的,说我们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想不到她并没有请我们吃闭门羹,而是叫我们等一下。她向屋子里 面叫人,不久就出来一个男人。这人把我们仔细打量一下,问我们从哪儿来的。他要我们把证件给他看,看到我是美国人时,把我又瞪了一眼。他好象不大高兴这一 点,但仍旧请我们进去,并且喝杯葡萄酒;他把我们带到厨房,三个人一同坐下。那女人端来一大盅酒和几只杯子。
他告诉我们,他 雇的帮工被公牛抵伤了,现在在医院里,要等到庄稼收割之后才能复工。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余下的人又都进了莱茵河沿岸兴起的那些工厂做工去了,现在找帮工 他妈的可真不容易。这个我们知道,而且早已算计到了。总而言之,他说他可以雇用我们。房子里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约不愿意我们住在家里;不管怎样,他 告诉我们稻草棚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
“农场上的活不重。牛要喂食,还有猪也要喂食;机器很不灵,我们得好好收拾一下;但是,我还是有点空闲。我喜欢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时常常到处闲逛,通想,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 家人家姓贝克尔,有老贝克尔,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孙儿女。贝克尔年近五十,肥硕的身躯,花白头发;他在大战时参过军,腿上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还是一拐 一拐的。腿上的伤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觉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考斯第和他相处得很好,晚饭后,时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贝克尔太太 原是婢女。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贝克尔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了她。
她比贝克尔年纪小一大截,也还有点姿色,长得丰满,两扬红红的,浅色的头发,有股风骚劲儿。考斯第不久就看出这里面有点花头的结论。我告诉他不要当傻瓜。
我们有个好工作,可不愿意丢掉。他只是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是她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规规矩矩是白说,但还是关照他当心点;贝克尔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但是还有他的媳妇。你逃不脱她的眼睛。
“爱 丽——就是那个媳妇的名字——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来岁,黑眼睛,黑头发,一张长方的阴沉沉的脸。她仍旧营自己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孝。是 个虔诚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里去做早弥撒,下午又要跑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吃饭时除掉骂孩子外,从不开口。
她在农场上只做少量的活,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带孩子上,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起坐间里开门看小说,这样哪个孩子哭她就能听到。两个女人感情很坏。爱丽看不起贝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做过佣人,而且对于她是一家的主妇,能够发号施令痛恨之至。
“爱 丽是个富庶农夫的女儿,嫁过来时带了一大笔奁资。她并没有在村里上学,而是上的最邻近的斯温根堡镇的一个女子体育学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尔太太 十四岁就到了农场,能够看书写字在她已经很不错了。两个女人关系搞不好,这是另一个原因。爱丽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知识,贝克尔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就问有知 识对于一个农夫的妻子有什么用。于是,爱丽就会看着自己用钢链绕在手腕上的死去丈夫的身份牌,对着贝克尔太太愠怒的脸恶狠狠地说:“‘不是一个农夫的妻 子。只是一个农夫的寡妇,一个把生命献给国家的英雄的寡妇。’“可怜的老贝克尔为了使她们不要吵嘴,只好把农活搁下来。””可是,他们对你怎样看法呢?” 我打断拉里的话。
“哦,他们当作我是从美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弄得回不了美国,回去就得坐牢。
我 不愿意跟贝克尔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们认为就是这个缘故。他们觉得我不愿引起人们注意,弄得村警来盘问我。当爱丽得知我打算学德文时,她就把自己的旧 课本拿出来,说要教我。因此,晚饭后,她就和我走进起坐间,把贝克尔太太丢在厨房里;我读给她听,她改正我的读音,并设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认识的单词。
我猜想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帮助我,还不如说是摆点颜色给贝克尔太太看。
“考斯第这一向一直都在设法勾引贝克尔太太,但是没有进展。她是一个快活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随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说笑,考斯第对女人很有他的一套。
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说自己感到得意,但是,当考斯第开始拧她时,她却教他放规矩些,并且掴了他耳光。我敢打赌,那一记打得很重。”
拉里有点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 从来不是那种认为女人在追我的人,可是,我感到——嗯,贝克尔太太看中了我。这使我很不舒服。单拿一点说,她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贝克尔一直对我们很尊重。 吃饭时,贝克尔太太管分菜,我没法不感到她给我的菜总比给别人的多一点。我总觉得,她在找机会同我单独在一起。她会以一种我想你会称做的挑战姿态向我微 笑,曾经问我可有女朋友,并且说一个年轻人在这种乡下,一定因为找不到女朋友而感到苦闷。这类事情你是懂得的。我只有三件衬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
有 一次,她说我穿得这样破烂真丢脸,要我把衬衫拿来让她给我缝缝补补。爱丽听到了,因此,下一次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就说我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补的,让她来 补。我说没有关系。可是,一两天后,我发觉我的袜子洞全补好了,衬衫也打上补钉,放在阁楼上我放东西的长凳上,但是,不知道是她们哪一个做的。当然,我并 不把贝克尔太太放在心上;她是个忠厚女人,我觉得这可能只是她的母性表现;但是,有一天,考斯第跟我说:“‘你听着,她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一点指望也没 有。’“‘别胡说八道,’我跟他说。‘她大可以做我的母亲。’“‘这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追她,老弟,我不会碍你的事。她可能不那么年轻,但是身体长得很不 错。’“‘不要胡说。’“‘你迟疑做什么?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我希望。我是个哲学家,我懂得此处不着那处着。我不怪她。你年轻,我也年轻过来。青春是稍纵 即逝的。’“考斯第这样把稳,我并不高兴,我不愿意相信有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是好,后来,我追溯了当时曾经触动我的许多事情,爱丽讲的那 些我没有怎样留意的话。可是,现在我懂了,我有把握说爱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尔太太和我单独在厨房里时,爱丽会突然跑进来。我有个印象好象她在监视我 们。我很不喜欢,觉得她想要当场提着我们。我知道她恨贝克尔太太,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她就闹出来。当然我知道她没法子抓到我们的把柄,但是,这个女人的心 眼儿很坏,说不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灌输给老贝克尔。我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假装我是个大傻瓜,一点领会不了这个女人的用心所在。我在农场上过得很快活,干 活也干得很开心,不想在收割之前就离开。”
我不由得笑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出拉里当时的模样,穿着补过的衬衫和短裤,脸和脖子被莱茵河的太阳晒得黝黑,灵活而瘦削的身体,一双深色眼睛嵌在田进的眼窝里。我可以有把握说,他这副相貌会使贝克尔太太这样白皙、这样胸部丰满的主妇欲火中烧起来。
“那么,后来怎样呢?”我问。
“是 啊,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象牛马一样干着活。割掉麦子,堆起麦子。后来樱桃熟了。考斯第和我爬梯子摘樱桃,两个女人把樱桃装进大箩筐,由老贝克尔送到斯温 根堡镇上卖掉。后来我们又割裸麦。当然始终还要照顾牲口。我们总是天没亮就起来,一直干到天黑才歇手。我想贝克尔太太已经看出我这人没有指望,把我放弃 了;我总是保持和她若即若离,但是,尽量不得罪她。晚上,我已经非常瞌睡,谈不上读什么德文;吃完晚饭就回到阁楼上去,往床上一倒。贝克尔和考斯第大都上 村里的酒店,可是考斯第回来时,我已经酣呼大睡了。阁楼上很热,我睡觉时总脱得赤条条的。
“有一天夜里,我被弄醒了。开头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半睡半醒,我感到一只热呼呼的手捂着我的嘴,这才发觉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把手挪开,接着就有一张嘴抚着我的嘴,两只胳臂抱着我,我感到贝克尔太太的两只大奶于抵着我的身体。
“‘不要响,’她低声说。
“她身体紧紧抵着我,用又热又丰满的嘴唇吻我,两只手不住摸我的身体,两条大腿夹在我大腿中间。”
拉里停下来,我吃吃笑了。
“你怎么办呢?”
他不属地笑一下,甚至脸有点红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够听见考斯第在我旁边的床上鼾声很大。这是约瑟的处境[注],而且我过去一直觉得有点可笑。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来,把她赶走。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只好依她。
“后 来她溜下我的床,轻手轻脚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深深叹了口气,心放了下来。你知道,我吓坏了。‘天哪,’我说,‘真险!’我想贝克尔很可能吃得大醉 回来,昏昏沉沉睡了,可是,他们睡一个床,说不定他会醒来,看见自己老婆不在床上。还有爱丽。她总是说睡得不好。如果她醒着,她就会听见贝克尔太太下楼走 出屋子。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贝克尔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时,我觉得有块铜片碰到我的身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不注意这 些事情的,我而且一直没有盘算到他妈的这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坐在床沿上,正在盘算这一切事情的后果而且发愁时,忽然吓了一大跳,人站了起来。 那个铜片是爱丽丈夫的身份牌,被爱丽一直缠在手腕上的,所以和我睡在一起的并不是贝克尔太太,而是爱丽。”
我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可不觉得。”
“现在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情有点滑稽味道吗?”